夏日向晚,月光如水。牛圈里传出老牛嚼草的声音,还有干草和牛粪混合的气味。祖母坐在磨盘旁边的枣树底下,把我揽到怀里,身子摇呀摇,轻轻吟唱一首童谣:“一块红铜,挂在省城;好想去取,又怕腿疼。”
这童谣又是一个谜语,是叫小孩子猜的。祖母每回唱完它,都要摸着我的头问:“这是个甚?”我就指指天上说:“月亮。”我猜对了,真是月亮。这时候,我总是仰望中天皎洁的圆月,一再想象省城,想象省城的遥远和神秘。
其实,省城太原离俺村,不过一百多华里,如今坐汽车去,不紧不慢地开,个把钟头足够。可在我童年的故乡,在乡下人的生活和观念中,上省城同奔月无异,好似梦幻的神话一般。神话不是现实,却也有个好处:诱发我的好奇心,激起我对外部世界的无限憧憬。只是憧憬归憧憬,在短暂的童少时光里,我到底不曾见到省城是什么样子。
记得很真切的,是头一回上县城。那年我六岁,正逢正月十五,姑妈带着我进城里看红火。出村北行,过了冰封的牧马河,便是南关;再往前走不远,穿过高耸阔大的城门楼子,就看到了我见所未见的城里的景象。
街道是石板做的,又宽又平又直。西边是各式各样的店铺,有一家门前弥漫出馋人的肉香。来来往往的人真多,远看像谷场上找食的一大片麻雀,走近了肩擦肩。姑妈牵着我在人群中挤来挤去,七拐八拐,看踩高跷,看跑旱船,看马戏,看猴子爬竿儿。“猴子不上竿,多敲两回锣。”锣声是指挥猴子的信号。最有意思的是,猴子表演几个回合,会端起一顶帽子,转着圈儿向看客要钱。红火热闹瞧不够,接着又去城隍庙。庙很大,神像也大,比村里的土地庙排场威风多了。哼哈二将手执干戈;四大天王脚下踏着八个妖怪;最大的佛坐在正殿中间,慈眉善眼,笑嘻嘻的。姑妈挤到大佛跟前,烧香,磕头,拜了又拜,说是许什么愿。
本来我还极想看元宵花灯,姑妈说,天黑了怕野地有狼,硬拽着我照原路回家。看看西边,太阳也真的要落山。孩提时的这一天,我见到了好多好多新奇的事物,心里充满说不出的惬意。“外面的世界很精彩”,用现如今这句时兴话形容我当时的感想,真是再贴切不过了。
后来呢?后来那些年,抗日战争胜利了,解放战争爆发了。兵荒马乱,灾变频仍。在一个严寒的冬天,母亲和我坐着骡子拉的胶轮大车,沿着走西口的路线,顶风冒雪,长途跋涉,起早贪晚地走了半个多月,去找漂泊在外的父亲,终于在归化城落定,就是现在的呼和浩特。从此,这座塞外青城便成为我的第二故乡,滋养我度过贫弱艰辛却又最可眷念的青春年华,前后整整二十七个春夏秋冬。再后来,我又奉调来到首善之区,迄今已达二十四载。
几年以前,有一次公出,坐飞机在太原中转。虽说太原还有一户远亲,几个旧友,我居然不曾想到延期在此小住几日,只在机场停了半个小时,旋即飞回北京。事后与一位由晋莅京开会的厅长聊及此事,他直截了当地说:“你忘本啦!”此人也姓孙,叫孙有福,与我同庚,想该也退休了。我不承认我是忘本,却也时时记得山西老乡的这个批评。我不只一次地兀自心语:在还能走能动的时候,一定要尽早回省城去看一看,看看亲友,看看晋祠,看看迎泽大街,再绕道看看五台山……更为急迫的是,我要投入久违了的故乡的怀抱,重新找回几乎失却的童真的好奇心和求知欲,找回小时候美丽无双的童谣梦。